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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 清 汤鹏

海秋得年仅四十有四,所已成书,《四书艺》六卷,古今体诗三千首,《浮邱子》四十馀万言,而奏议杂著尚未及录。炜矣哉!才之奇、气之勇、文之多且工如是,世有几人?宜乎好之者誉不容口,即憎之者要不能不心折其文也。然海秋岂翅一文人之杰哉?

道光壬辰、癸巳间,余与游,最习见。其于时政得失、海内人才之贤否进退,私居恒为之忧喜。使非浮湛郎署,得所凭以竟其志,必矫然有以自见者。至其笃情伦纪,能刻苦处其所难;相知有急,损己应之无吝色。惟性激少和,一语偶拂,辄龃龉;及悟,仍谢咎。虽于余亦然。然不失为君子。其为文也,皆自道其所得也。时而云垂海立,时而月皎风疏,时而玉佩华绅,时而斜簪散髻,连抃旁魄,无有端涯,非韩子所谓“能自树立,不因循”者耶?

是集经纬万端,自成一子,湘阴李黼堂为刊行之。上元梅伯言曾亮,深于文者,与海秋同官农部。方撰《浮邱子》,伯言绝赏;没后,为表其墓,稿久逸矣。余偶得之箧衍,属黼堂并存简首。工既蒇,余披览再过,不胜游旧之感,因识词简端,以纾吾思。

同治乙丑仲夏,雨胪熊少牧序。

汤海秋传(桐城姚 莹撰)

海秋汤氏名鹏,湖南益阳人,道光三年进士。初为礼部主事,年甫二十,负气自喜。为文章震烁奇特。诸公异其才,选入军机章京,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员外,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君在军机,得见天下奏章,又历户曹,习吏事,慨然有肩荷一世之志。每致书大吏,多所议论。及为御史,再旬而章三上。有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其人讦之,上置尚书吏议。君以为司官朝吏,过失当付有司,不可奴隶辱之;此臣作威福之渐也,吏议轻,不足以儆,援嘉庆中故事争之。上以为不胜言官任,罢回户部员外。而君方草奏,大有论建。未及上而改官,君见其言不用,乃大著书,欲有所暴白于天下,为《浮邱子》九十一篇。篇数千言,通论治道学术;《明林》十六卷,指陈前代得失;《七经补疏》,明经义;《止信笔初稿》,杂记见闻事实。诸作皆出示人,惟《止信笔初稿》人多未见。或问之,曰:“此石室之藏也。"英夷事起,沿海诸省大扰。上再命将无功,卒议抚通市。君愤甚,已黜,不得进言,犹条上三十事于尚书转奏焉。大臣用事者曰:“书生之见耳!”上虽召见君,而无所询,报闻而已。君是时已更为本部四川司郎中,京察亦竟不得上考。君感慨郁抑,诗多悲愤沉痛之作。二十四年七月卒。年四十四。

君少为文,有奇气。初成进士,所为制艺,人争传其稿,市肆售之几遍。君日:“是不足言文也。”取汉魏六朝迄唐人诗歌追拟之,必求其似,务备其体,已梓者三十馀卷。又好为文,尝谓其友人日:“汉以后作者,或专工文辞,而义理、时务不足;或精义理、明时务,而辞陋弱;兼之者惟唐陆宣公、宋朱子耳。吾欲奄有古人,而以二公为归。”其持论如此。

姚莹曰:道光初,余至京师,交邵阳魏默深、建宁张亨甫、仁和龚定庵及君。定庵言多奇僻,世颇訾之。亨甫诗歌几追作者。默深始治经,已更悉心时务,其所论著,史才也。君乃自成一子。是四人者,皆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欲凌轹一时矣。世乃习委靡文饰,正坐气苶耳。得诸子者大声振之,不亦可乎?以宗室尚书之亲贵,举朝所屏息者,而君倡言弹之,亦见骨鲠之风矣。君又与宜黄黄树斋、歙徐廉峰及亨甫以诗相驰逐。岁在丙戌,余服阙入都,诸君与周旋久之。树斋以编修为言官,数论事,洊至大用;廉峰及君,则以言黜。幸不幸殊焉。辛卯,余再入都,廉峰已病,未几卒,定庵继之。癸卯台湾之狱,亨甫力疾赴余难,因不起。犹忆君探余狱中,及出狱后,与诸君置酒相贺,又同治亨甫之丧,依依送余出都门时也。默深成进士最晚,以知州需次;亨甫则未一第而殁。余待罪蜀中,树斋亦以事更罢为部曹。俯仰二十年间,升沉存殁若此,悲夫!

户部郎中汤君墓志铭(上元梅曾亮撰)

君姓汤氏,讳鹏,字海秋,湖南益阳人。父义岦,妣戴恭人。

道光三年,君年甫二十,成进士。所为制艺,列书肆中,满街士人模拟,相接得科第。而君是时已专力为诗歌,自上古歌谣至三百篇,杂骚、汉魏六朝、唐,无不形规而神絜之。未几,成诗集三千首。

其始,官礼部主事,既兼军机章京,旋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郎中,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年始三十馀,意气蹈厉,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其议论所许可,惟李文饶、张太岳辈,徒为词章士,无当也。于是勇言事,未逾月,三上章。最后以言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事,言过当,且在已奉旨处分后,罢御史,回户部员外郎,转四川司郎中。是时,英夷扰海疆,求通市。君已黜,不得言事,犹条上书转奏夷务善后者三十事,虽报闻,而后弥利坚求改关市约,有君奏中不可许者数事,人以是服其精,非疏阔大略者也。

君既负才气,久居曹司,以为事无论利钝成败,有所为,当震爆人耳目;苟不得施于事而著之言,使吾书出,而人以为古尝有是言,虽工弗贵也。于是为《浮邱子》一书,立一意为幹,而分数支,支之中又有支焉,则支复为幹;支幹相演,以递于无穷。大抵言军国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寻蹑要眇。一篇数千言者九十馀篇,最四十馀万言。每遇人,辄曰:“能过我一阅《浮邱子》乎?”其自喜如此。姚石甫以台湾道创英夷,受诬诉,事白出狱,君大喜,觞客于万柳堂,为石甫贺。予于是始识君,得读《浮邱子》者。君尝为会试同考官,门下浸至九列,誉君者不患无其人,顾欲予言为可否;于是叹世徒畏君之才而豪,不知其不自足者乃如是也。呜呼,君今其死矣!士而才,固宜负病于世,迨既死,而世无见其病者,独其才在耳!君之名其可无虑于后世矣!

君卒以道光二十四年七月九日,年四十四。未卒前,过予日:“石甫以同知官四川,为大吏者当何如?”既而日:“天下事,恐难满人意也。”后八日而卒。余过长椿寺,记与君揖张亨甫柩而归也,未逾岁,而君复殡于是,辄黯然伤之。

君娶于罗,子俶佶、佶昭、什昭、启昭,孙惇允。女二人,适李,适杜。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九日葬君于益阳县东乡金盘山之原。其友王锡振为之状,谓曾亮日:“铭以属君。”乃为之词日:

天与以才副之气,神豪语快士所悸。

大力者推幸以遂,容头平进不可意。

摧坚犯难壮莫掣,蹶而改图几后世。

四十馀万载厥字,魂虽埋幽灵不翳!

卷一 则古上 则古中 则古下 三要 十蔽 甲权 乙权

卷二 白术上 白术下 训始 训终 辨萌 训化

卷三 去壅 甲缪 乙缪 甲匡 乙匡 释均上 释均下 甲私 乙私

卷四 儒解上 儒解中 儒解下 直解上 直解中 直解下 仁解 礼解 训劳 训通

卷五 尚变 尚特上 尚特下 三疾 五习 仕解上 仕解下

卷六 九材 八抑 审类 讽群上 讽群下

卷七 原爱 原憎 四辨 相经 左评 柄言上 柄言中 柄言下

卷八 训名上 训名中 训名下 释用 三衡

卷九 释和上 释和下 原宗 原辅 原傅 原封 审任 训史 训使 训令

卷十 训吏上 训吏下 医贫 刺奢 辨荒 训廉 训退

卷十一 训厚上 训厚下 原教上 原教下 辨莠上 辨莠下 储武上 储武中 储武下

卷十二 释忧 原刑 植节 甲戒 乙戒 甲惭 乙惭 树文

浮邱子卷一

则古上

  浮邱子曰:君子毋自智,毋自勇,毋自功,毋自名。凡自智以愚天下者,不能愚天下者也;凡自勇以先天下者,不能先天下者也;凡自功以盖天下者,不能盖天下者也;凡自名以聋天下者,不能聋天下者也。君子毋自智,智有宗;毋自勇,勇有守;毋自功,功有底;毋自名,名有归:则可谓纳之于轨物也已。君子出一言,思其然,不以概其不然;致一行,思其济,不以骋其所不济。其然者昌之,其不然者湔洗之;其济者广之,其不济者,剗刈之,则可谓裁之于义理也已。君子豁达以出,弗病其露也;周密以入,弗病其藏也;纵横旁魄,弗病其过也;老成宽好,弗病其不及也;猛鸷弗病其劲也,委蛇弗病其曲也,守默弗病其方也,画奇弗病其圆也,端悫弗病其质也,雍容弗病其文也,则可谓详之于体段也已。君子辙迹有弗践也,耳目有弗考也,思想有弗营也。君子居迩以驭远,所弗践如其践;执简以治繁,所弗考如其考;主静以该动,所弗营如其营,则可谓鸿之于作用也已。

  君子纳之于轨物,然后能裁之于义理;裁之于义理,然后能详之于体段;详之于体段,然后能鸿之子作用。君子曷施而每进益上如此也?《说命》之言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毕命》之言曰:“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是故君子必于古乎索之。曷索之?曰:于古载籍乎索之,于古师表乎索之,于古臣佐乎索之,于古气数乎索之,于古符验乎索之,于古趣尚乎索之,则可谓居今稽古也已。

  君子知《易》总吉凶,《诗》总美刺,《书》总政事,《礼》总文物,《乐》总声音,《春秋》总名分,《学》《庸》《论》《孟》总言行本末。少与书生共其诵读焉,长为天下国家铺其能事焉,远证古往同其消息焉,近与季世之君毋出一辙焉。是故知其反不知其正,此秦皇所以重法律而庳仁义也;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汉高所以坐马上而骂《诗》《书》也;知其细不知其大,此光武所以崇经术而专章句也;知其歧不知其归,此梁武所以富撰述而谈苦空也;知其浮不知其实,此隋炀所以工词艺而矜高选也;知其概不知其成,此唐宗所以勤学问而多惭德也。君子不贵也,是故读经则思其意,读史则思其迹。思其意,则奥而娴,使人变动光明而济;思其迹,则炯而严,使人中正比宜而静。奥而娴,性之导也;炯而严,情之约也。变动光明而济,材之彻也;中正比宜而静,德之成也。成德以范,彻材以学,约情以节,导性以源,则可谓于古载籍乎索之也已。

  君子知帝王必有师,神圣必有学。黄帝学乎大颠,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务成子附,舜学乎尹涛,禹学乎西王国,汤学乎贷子相,文王学乎锡畴子斯,武王学乎太公。下至汉、唐、宋、明,英君谊辟,靡不礼孔子而以为师焉。是故履帝王之位而无疚者,知尊师者也。躬神圣之资而有成者,知就学者也。知就学,则知所入;知所入,则阴阳、佛释、稗官野史、记问词章之杂,不听于耳。知尊师,则知所上;知所上,则巧令孔壬、宦官宫妾、俳优侏儒之媚,不接于目。知就学,则知所通;知所通,则毋敢谓讨论自一事,匡济又自一事,而厌薄图籍、攫拿名物之计,可以不作。知尊师,则知所庇;知所庇,则毋敢谓儒雅自一流,辅拂又自一流,而疑惑人材、枝离功用之愆,可以必去。则可谓于古师表乎索之也已。

  君子上稽世之隆也,则帝之臣有若咎夔稷契,王之臣有若周邵毕荣。下稽世之季也,则犹有若管夷吾臣于齐,公孙侨臣于郑,孙叔敖臣于楚,百里奚臣于秦。又其降也,则犹有若子房臣于沛公,诸葛臣于昭烈,周瑜臣于孙策,王猛臣于苻坚,崔浩臣于拓跋,苏绰臣于宇文,李泌臣于肃宗,王朴臣于柴氏,楚材臣于蒙古,伯温臣于朱明。是故君有其意,谓臣无其意者,诳人者也。古有其材,谓今无其材者,诳天者也。君有其意慎勿迁,臣有其意慎勿闭,古有其材慎勿亵,今有其材慎勿淆。属此则圣,属彼则狂;属此则奇,属彼则凡;属圣则白,属狂则昧;属奇则敏,属凡则惰;属白则化,属昧则梗;属敏则举,属惰则废。毋废斯举,毋梗斯化,毋惰斯敏,毋昧斯白,毋凡斯奇,毋狂斯圣,则可谓于古臣佐乎索之也已。

  君子知一代之兴亡他焉,芟其所以踣者而已矣。一代之踣亡他焉,坏其所以兴者而已矣。是故夏运踣而商兴,则《商书》之言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殷运踣而周兴,则《周书》之言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秦运踣而汉兴,则董仲舒之言曰:“今汉继秦之后,更化可以善治。”隋运踣而唐兴,则魏徵之言曰:“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监。”五季踣而宋兴,则惩五季尾大之祸,收天下之权,建久长之计。元运踣而明兴,则惩元季君臣纵弛,先肃纪纲,后施惠政。是故芟其所以踣,则国本固;国本固,则阴阳和;阴阳和,则万物苏;万物苏,则灾害弭。树其所以兴,则君志特;君志特,则政教新;政教新,则万事理;万事理,则太平致。毋文恬武熙而自谓泰,毋国噪民枯而自谓整,毋界在芒昧而不思,毋忧在眉睫而不省,则可谓于古气数乎索之也已。

  君子与治同道,则郁郁嶷嶷;与乱同道,则战战兢兢。是故天下亟治亟乱,靡不根于一计一念。一念调,则景星庆罢、甘露华雪此其兆,则嵩呼告庆、河荣表符此其兆,则儿童鼓腹、耇老庞眉此其兆。一念汩,则焱风霪雨、轰雷苦雾此其兆,则山崩骇天、川溢杀人此其兆,则野积枯癃、民腾锋铗此其兆。一计理,则凤仪龟假、鱼跃鳞游此其兆,则宝鼎出土、瑞石呈文此其兆,则禾生三颖、芝产九茎此其兆。一计舛,则蛇斗蚁飞、枭鸣鼠舞此其兆,则天仪汗下、金鼓自破此其兆,刚桑谷共生、仆柳起立此其兆。是故治将兆而气矜者,必有不成之功;治既差而文饰者,必有积深之祸;乱未兆而思虑者,必有过人之材;乱既亟而涕泣者,必有格天之力。则可谓于古符验乎索之也已。

  君子勤思而默识之,择其可而宗主之。缮性则宗天道,履事则宗地道,律躬则宗圣道,服物则宗神道。是故以天道治天下,尚诚不尚术;以地道治天下,尚实不尚文;以圣道治天下,尚义不尚欲;以神道治天下,尚敬不尚怠。尚术者骈旁而失中,尚诚者纯固而守要;尚文者铺张而不伦,尚实者缜密而有理;尚欲者贪鄙而好徇,尚义者卓荦而自名;尚怠者拘罢而失事,尚敬者刚强而有为。是故刚强而有为,与躁戾者其指又殊矣;卓荦而自名,与狂诞者其旨又殊矣;缜密而有理,与苛细者其指又殊矣;纯固而守要,与拙艰者其指又殊矣。则可谓于古趣尚乎索之也已。

  君子于载籍乎索之,又于师表乎索之,又于臣佐乎索之,又于气数乎索之,又于符验乎索之,又于趣尚乎索之,然而君子毋自炫其博也,毋自閟其深也,毋自信其定也,毋自悦其安也。君子博通而居之以孙,深思而出之以易,身定而防之以豫,心安而战之以危。居之以孙,故不肆;不肆故和平,和平故为民物之杖。出之以易,故不骇;不骇故中正,中正故为天地之根。防之以豫,故不梗;不梗故清明,清明故为皇王之象。战之以危,故不馁;不馁故强固,强固故为福禄之符。则可谓体道抱德也已。

  君子病不法古之可法、戒古之可戒也。法、戒矣,病其不力也。法、戒力矣,病其力于始而弛于末也,力于百而弛于一也,力于巨而弛于细也。君子弗力于始而弛于末,弗力于百而弛于一,弗力于巨而弛于细矣。虽然,古之适,能勿今之午乎?古之削,能勿今之留乎?能勿繁称强辨,自文其愚乎?能勿背众自是,取怨其下乎?能勿卤莽于恩威之用,而亏损于名实之间乎?能勿使龊龊者哂儒书不可为用,而訾訾者攻文物而持其短乎?是故贾谊述礼乐,汉文弗能用;刘蕡引《春秋》,唐文若罔闻,此疑古而离其宗者也,非所以撢渊源而出治道也。安石进泉府,神宗日以敝;孝孺说井田,建文卒以亡,此信古而违其时者也,非所以资鼓舞而科推行也。君子斟酌古今,是以去意必则罔所硋;周详理势,是以赴事会则罔所差;料量缓亟,是以守从容则罔所偾;诇察向背,是以执枢机则罔所轻,则可谓考中度衷也已。

  君子于古谓为可从也,弗谓为可胜也;谓为可化也,弗谓为可背也。虽弗谓为可胜也,君子断断乎弗谓为可下也。虽弗谓为可背也,君子断断乎弗谓为可灭也。凡谓古为可胜者,无馀材而伐者也。凡谓古为可下者,无元气而陷者也。凡谓古为可背者,有浮念而违者也。凡谓古为可灭者,有大心而畔者也。凡无馀材而伐者,匪靡则简。凡无元气而陷者,匪寂则随。凡有浮念而违者,匪露则巧。凡有大心而畔者,匪裂则伤。君子雅而不靡,朴而不简,壹而不寂,婉而不随,英而不露,譿而不巧,敏而不裂,断而不伤,则可谓宗原变应也已。

  君子于今毋中人以其不测也,毋僒人以其不能也,毋狃于其时之不可更也,毋讳于其事之不可堪也,毋贪于天之所不可常也,毋立于物之所不可即也。凡中人以其不测者是谓诈,凡傍人以其不能者是谓骄,凡狃于其时之不可更者是谓忨,凡讳于其事之不可堪者是谓昧,凡贪于天之所不可常者是谓幸,凡立于物之所不可即者是谓孑。凡诈者于古为贼,凡骄者于古为毒,凡忨者于古为赘,凡昧者于古为秽,凡幸者于古为浇,凡孑者于古为替。君子信而不诈,善而不贼,和而不骄,慈而不毒,振而不忨,要而不赘,亮而不昧,馨而不秽,贞而不幸,齐而不孑,坚而不替,则可谓外内兼修也已。

  君子治寤寐以古,治官骸以古,治闺门以古,治群黎百姓以古,治九州之外、八荒之极以古,治千龄万代以古。治寤寐以古,故擢德性以要之挚;擢德性以要之挚,故亡恢诡狡猾、污漫突盗。治官骸以古,故束威仪以要之定;束威仪以要之定,故亡恣睢暴戾、般乐怠傲。治闺门以古,故悖彝训以要之壹;悖彝训以要之壹,故亡匮于宫寝、玩于家邦。治群黎百姓以古,故错经制以要之宜;错经制以要之宜,故亡填于饥溺、狃于愚顽。治九州之外、八荒之极以古,故树风教以要之化;树风教以要之化,故亡鹿骇狼顾、疆埸血战。治千龄万代以古,故积醇曜以要之思;积醇曜以要之思,故亡棘心秕政、史乘羞称。则可谓始乎有本,卒乎无穷也已。

  君子谓规摹可辟则辟之,精神可到则到之,道德可成则成之,礼乐可兴则兴之,以补苴近事为必不可常,以剿袭私智为必不可大,以支离曲辟为必不可该,以委琐龌龊为必不可振,以缪学杂举为必不可亲,以纤计小谈为必不可用,以伟服瑰称为必不可信,以离度绝理为必不可逞,以诎体浊神为必不可安,以拘文牵义为必不可广,以决拿治烦为必不可精,以猎名违实为必不可问,以放析就功为必不可赖,以婉约从志为必不可溺,以辅弼耇老为必不可咤,以瞽史、暬御为必不可狎,以兵戈旱潦为必不可苟,以山川鬼神为必不可忘,则可谓不迷于所见,而不桡于所守也已。

  则古中

  浮邱子曰:凡治天下,毋狃凡近;凡致太平,毋贡阿偏。愚者所誉,智者哂焉;不肖者所陈,贤者叹焉。是古君子武为枝,文为斡;今为俯,古为仰。祖宗以文,恢之以文,厥德惟新。祖宗以文,济之以武,除慝御侮。祖宗以武,世之以武,不能小补。后王以古,佐之以古,是规是矩。后王以古,济之以今,无损智临。后王以今,市之以今,有愧厥衾。是故尧舜传中,汤武传敬,因心为则,乃神乃圣。春秋传霸,六国传诈,驭世以浇,真源遂殁。秦焚诗书,晋倡老庄,骋其败坏,其何能邦?汉泥章句,唐剽文学,匪无可录,大者颓薄。宋礼孔孟,吾道以特;惜其理政,倒施白黑。明砺士行,气直骨骞;王不自治,而蹈于愆。是故人师先觉,车戒前倾,芟其狂以作圣也,理其驳以尚醇也。毋谓质贱,尔乃天与之而人忘之乎?毋谓运晚,尔乃圣作之而愚弛之乎?毋谓国家自有法度,尔乃不广大之而褊小之乎?毋谓时俗溺于见闻,尔乃不整理之而芜累之乎?是故民物属然后致名位,名位属然后致文物,文物属然后致德业,德业属然后致久大。是故黔浅所不能蓄者,蓄之以其多闻;因循所不能树者,树之以其日新;祖宗所不能开者,开之以其子孙;后王所未尝闻者,闻之以其庶人。《春秋传》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是故圣哲挺生,或在下也;声华黯淡,未可忽也;起于草莽之中,而严于王伯之辨,国之杖也;削于伎能之末,而熟于古今之故,物之镜也。是故言损益,祖伯益;言刚柔,祖皋陶;言性习,祖伊尹;言知行,祖傅说;言休咎,祖《洪范》;言敬怠,祖丹书;言贵贱,祖《旅獒》;言劳逸,祖《无逸》。以此格君,何君不圣!以此济世,何世不昌!以此植物,何物不禄!以此感神,何神不降!

  是故任人必辨其材,理政必考其学。匪其合者不谋,匪其精者不觉。尔乃原伯鲁不悦学,此周之所自替;子楚不习诵,此秦之所自亡:消息而微者也。尔乃董仲舒以《春秋》决狱,是能为汉名儒;朱熹以《大学》告君,是能为宋醇儒:脉落而盛者也。尔乃荀卿读《礼》而法后王,司马光读《孟子》而疑不经:贤哲而歧者也。尔乃匡衡读《诗》而党奄寺,苏威读《孝经》而媚盗贼:文弱而辟者也。尔乃刘歆读《周官》而文其奸,王安石读《周官》而行其愎:经术而差者也。尔乃张禹读《论语》而贡其谀,赵普读《论语》而厚其贪:柄藉而恧者也。尔乃管仲《内业》可诵,首变周公;晏婴俭德可风,首演《老子》:夸其烈而小者也。尔乃吴起学于曾参,将不以正;李斯学于荀卿,相不以正:离其宗而缪者也。尔乃张良号称王佐,实师黄老;诸葛谥著忠武,本习申韩:寻其源而左者也。尔乃嵇康读老、庄,重增其放;袁悦之好《战国策》,死于短长:畔其道而贱者也。尔乃陆贾前说《诗》《书》,《新语》弗详本末;贾谊有志礼乐,宣室第说鬼神:宠其对而薄者也。尔乃韩愈虽斥佛骨,反谓孔、墨并用;陈亮虽尊孟子,倡言王霸双行:更其端而乱者也。尔乃桓荣专门章句,未足为天子之师;沈约树帜词华,无补于污君之代:劣其具而浮者也。尔乃刘义康不见淮南厉王事,是以获罪;寇准不读《霍光传》,其功不终:短其术而陋者也。尔乃叔孙通之贱而议礼,胡广之佞而号中庸,扬雄之阿而拟《易》《论语》,何晏之狂而论《易》,林栗之险而讲《易》《西铭》:名违其实而嚣者也。尔乃刺库狄干为穿锥,刺萧炅为伏猎侍郎,刺安肃千为殁字碑,刺薛昂为俗佞,刺永锡为雀儿参政:目不知书而魗者也。於乎!吾道之难,人材之降,至于目不知书而魗者,则已亟矣!天地之仁,师儒之义,至于目不知书而魗者,则已穷矣!以此赞君,何君不俚!以此驭世,何世不僵!以此帅物,何物不毒!以此理神,何神不狂!

  是故不学者否,善学者臧;灭古者灾,则古者祥。其在《荡》之诗曰:“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谓上毋灭古以陨乃典刑也。其在《小旻》之诗曰:“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惟迩言是听,惟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谓下毋灭古以塞乃谋猷也。是故惇儒雅然后知物则,寻统绪然后佐平康,熄邪说然后守至是,芟近切然后享厚偿,立泰岱然后庳培塿,溯昆仑然后下江潢。观古人之备,然后能举兵刑礼乐,洗群术之陋,然后能和天人阴阳。是故力小而任重者偾,知短而事繁者伤,多瑕而理物者噪,鲜实而柄国者荒,曲路而求通者大道不举,盛饰而为好者精气不藏,左枝而右吾者忧患不测,近默而远喑者智察不明,一人而两心者中必乱,同谋而异道者外必横,朝然而暮疑者计必左,阳奉而阴违者咎必丛,食其禄、毋思其扱者廉耻丧,行其政、毋知其敝者风会降,佞其词、毋反其正者可否便,矜其气、毋求其是者出入狂,粗闻其说、毋究其精者不可与该百代,薄奏其伎、毋储其用者不可与际四旁,苟得其情、毋精其理者不可与同天地,亟齐其末、毋修其本者不可与辅皇王。其在《烝民》之诗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於乎!君臣上下之交,丁宁告戒之要,其唯则古乎!其唯则古乎!君子而不则古,则大远于学问之意。君子而大远于学问之意,则不知所以为家国天下。君子而不知所以为家国天下,则化理断。君子而断化理,则不有榛梗于萧墙之内,必有鱼溃肉烂于山溪海甸之外。孟子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於乎!可不悚乎!

  则古下

  浮邱子曰:君子以古之学为学,则以古之问为问。舜好问而好察迩言,圣人而天子者贵问也,矧乃圣不舜若乎?《仲虺之诰》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贤人而相天子者贵问也,矧乃贤不仲虺若乎?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大夫而贤者贵问也,矧乃贤不文子若乎?洙泗之间来问业者三千人,中心悦而诚服者七十人,游于圣人之门而为士者贵问也,矧乃士不洙泗若乎?

  於乎!河降则恶流积,山降则秽孽丰,人降则聪明诡,代降则意气横,谁其不古若哉?然而乃以古之好问为不然,然而君臣上下厥疾乃不瘳,是何也?天子不好问,则十饰作;宰相不好问,则九惭兴;大夫不好问,则八隳积;士不好问,则十剽成。十饰维何?德弗完则饰其瑕,业弗长则饰其忨,闻弗广则饰其陋,睹弗亲则饰其臆,议弗中则饰其枝,行弗宜则饰其梗,是弗析则饰其蠢,非弗断则饰其懦,安弗豫则饰其墆,危弗捍则饰其败,是谓十饰。九惭维何?阴阳灾害不详,则对天有惭;山川崩裂不详,则对地有惭;圣狂出入不详,则对君有惭;祸富报施不详,则对神有惭;子弟善败不详,则对家有惭;谋议异同不详,则对友有惭;材质清浊不详,则对士有惭;亿兆德怨不详,则对民有惭;草木丰耗不详,则对物有惭,是谓九惭。八隳维何?好逸而官守隳,好佞而言责隳,好杂而名器隳,好滥而财用隳,好慢而礼制隳,好陋而文教隳,好怯而军容隳,好私而宪典隳,是谓八隳。十剽维何?不根而剽皇初,不衷而剽性始,不质而剽老成,不文而剽华赡,不辨而剽详洽,不行而剽劬劳,不智而剽诇察,不爱而剽恻隐,不忠而剽经济,不廉而剽操履,是谓十剽。

  於乎!问则不饰,饰则不问;问则不惭,惭则不问;问则不隳,隳则不问;问则不剽,剽则不问:乃其病之固然者乎?不问生饰,饰生无穷;不问生惭,惭生无穷;不问生隳,隳生无穷;不问生剽,剽生无穷:乃其忧之茫然者乎?且夫固然者可知而可极也,茫然者可知而不可知,可极而不可极也。是故十饰作,而天子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神圣之时,则无不耽盘流遁之时,则无不亏心驭世、惕悍骄暴之时,是谓饰生无穷。九惭兴,而宰相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窜端匿迹之时,则无不卖荣固宠、逊辞取容之时,则无不先私而后国家之时,是谓惭生无穷。八隳积,而大夫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浮游消摇、僻陋慢訑之时,则无不感忽悠暗之时,则无不圹事而事其不当事之时,是谓隳生无穷。十剽成,而士岂惟不好问已也?则无不盲妄之时,则无不枵中肥外之时,则无不斫坏忠、信、孝、悌、礼、义、廉、耻,以蠹蚀人心、枝蔓风俗之时,是谓剽生无穷。

  且夫天之道,其犹响之应声也;国之故,其犹水之随风也。是故上不好问,则愚弄其下;下不好问,则愚弄其上。是何也?天子不自坐其饰,是不得不以愚弄宰相;宰相不自坐其惭,是不得不以愚弄大夫;大夫不自坐其隳,是不得不以愚弄士;士不自坐其剽,是不得不以愚弄山林小民、未进于朝廷之人,是谓自上而愚弄其下。士必自利其剽,是不得不以愚弄大夫;大夫必自利其隳,是不得不以愚弄宰相;宰相必自利其惭,是不得不以愚弄天子;天子必自利其饰,是不得不以愚弄天地、山川、百神之祀之灵:是谓自下而愚弄其上。噫!自上而愚弄其下,不好问之倒施也;自下而愚弄其上,不好问之惨报也。且夫有倒施,则必有惨报;有惨报,则必有不支。秦政、隋炀因不好问而踣其国;公孙鞅、王安石因不好问而毒其民;汉之甘陵,明之东林,大底杂名实、持异同,因不好问而糜烂其徒党。噫!充类至义之尽,则流失败坏,焉有底乎?此其为不可知而不可极者乎?

  且夫人不自见,唯镜可以呈之;今之不然,唯古可以医之。《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是言也,盍医饰?《易》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孔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是言也,盍医惭?《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孔子曰:“敏则有功。”是言也,盍医隳?孔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孟子曰:“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是言也,盍医剽?兹四者咸就医,则古之学不废。学不废,则问不废。问不废,由于虚中,由于求益。虚中由于自照,自照由于循省,循省由于体道,体道由于志气不萎,志气不萎由于天性不滓。求益由于自前,自前由于黾勉,黾勉由于惜时,惜时由于精神不流,精神不流由于人理不棘。然则问之时义大矣哉!愚问圣,寡问多,贱问贵,少问老,谨而驯也。圣问愚,多问寡,贵问贱,老问少,大而赅也。问本得实,问末得通,问始得微,问终得备,详而举也。学焉后问,问焉后思,思焉后辨,辨焉后行,渐而进也。谨而驯者毋伤傲,大而赅者毋伤隘,详而举者毋伤漏,渐而进者无伤猎。毋傲、毋隘、毋漏、毋猎,则君子之所为,以问终其身也。《春秋传》曰:“学犹殖也,不殖将落。”则且为补之曰:“问犹浚也,不浚将阏。”

  且夫恶其落而废其殖,恶其阏而废其浚,是欲不资沾溉而获百穀,不勤疏凿而顺九河也,必不冀矣。是故废问者其绪竭,贵问者其味长;善问者其机活,不善问者其态狂。《春秋传》曰:“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此善问也夫!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此不善问也夫!

  窃尝曲申孟子之意,以尽后世之态:有挟而不废问,有挟而不问,有挟之以待人问,有可挟而挟,有几近可挟而挟,有本非其所可挟而挟。是故挟之焰愈凶,则品愈下。大贵大贤而挟已不可,矧乃小贵小贤而挟乎?小贵小贤而挟已不可,矧乃不贵不贤而挟乎?最长、最有勋劳而挟已不可,矧乃差长、差有勋劳而挟乎?差长、差有勋劳而挟已不可,矧乃蔑长、蔑有勋劳而挟乎?亲切之故而挟已不可,矧乃琐琐牵连之故而挟乎?宿昔之故而挟已不可,矧乃了无觌面谭心之雅而挟乎?其在《菀柳》之三章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桑柔》之五章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夫遍国中而以挟来,且遍国中而以本非其所可挟之挟来,于是君子愀然伤心,泫然出涕,抱道孑立,与时龃龉;有上下古今之材,不能豁其淡漠之怀;有操舍存亡之界,不能挽其慆荡之神;有发强刚毅之概,不能起其沉痼之习;有温恭和兑之容,不能折其恣睢之焰;虽欲诱掖奖劝以当春,箴规指责以当秋,已哉已哉!未如之何!譬诸农师能教稼,而能吹枯振槁乎?匠师能斫木,而能镂冰雕朽乎?忧江河之浊,而能以涕泣清之乎?闻贾竖之争,而能以理道折之乎?是故君子有不屑之教诲,总根于不忍人之心;有不忍人之心,总格于各挟其挟之人。此“曷予靖之,居以凶矜”之谓也,此“其何能淑,载胥及溺”之谓也。

  悲夫!挟乃意气之病,亟之则为心性之病。挟乃人材之累,亟之则为国本之累。是故挟一也,然而乃有古今升降之殊。譬诸好利剑者,始试之,不过断牛马而截犀象;既而杀人,罪莫大焉!夫挟之行于天地之间也亦然。是故不去怠,不可以善学;不去挟,不可以善问。不善学者与痴等,不善问者与喑等,不去怠者与鸩毒等,不去挟者与蟊贼等。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则焉有君子而不思发喑者以洪钟之声,且提絜蟊贼以灵虫之长乎?而挟有稍近可挟而挟,有本非其所可挟而挟。挟而不废问者,有忌惮也夫!挟而不问者,无思虑也夫!挟之以待人问者,无颜状也夫!可挟而挟者,无度量也夫!稍近可挟而挟者,无志节也夫!本非其所可挟而挟者,无底衷也夫!

  且夫挟一也,然而乃有古今升降之殊。譬诸好利剑者,始试之,不过断牛马而截犀象;既而杀人,罪莫大焉!夫挟之行于天地之间也亦然。是故不去怠,不可以善学;不去挟,不可以善问。且夫不善察者与盲等,不善听者与聩等,不善学者与痴等,不善问者与喑等。於乎!人其勿为喑乎!

  三要

  浮邱子曰:凡为天下国家者,诚为要,夸为末;大为要,细为末;简为要,繁为末。雕雕焉其致饰也,睮睮焉其有以自媚也,喋喋焉其辨博也,觥觥焉其内不怍也,沇沇焉其以施于四远也,裔裔焉其为群迹所践也,湎湎焉其意流而风遫也,宴宴焉其狃于常而忽于骤也,浮浮焉其未有以信其中之所蓄也。嘻!何其夸也!硁硁兮其小也,脧脧兮其烦猥而自扰也,姁姁兮其外周容以为好也,扃扃兮其好察也,究究兮取憎恶于其下也,铮铮狡狡兮其未有以大过于渠也,徊徊徨徨兮夫乃自智其愚也。嘻!何其细也!琐琐乎其态也,陆陆乎其赴事会也,讧讧乎其少可而多怪也,累累乎其绪理而愈棼也,隆隆乎其止而未能也,屑屑乎其晨夜之劳、百举而十弗成、十举而一弗成也,矗矗乎其婞直而绳绳乎其积留也,匈匈乎其动扰而墨墨乎其郁忧也。嘻!何其繁也!

  若乃诚之为者,无修嫭,无枝离,无罅漏,无窒硋。大之为者,无计数,无骈旁,无棱角,无方体。简之为者,不争天下之先,不落天下之后,不出天下之外,不入天下之内。所谓无修嫭者,粗秽除而言行白也。所谓无枝离者,本原正而天人合也。所谓无罅漏者,事理熟而民物该也。所谓无窒硋者,精神感而上下通也。粗秽除而言行白者,性情纯以亮也。本原正而天人合者,学问真以约也。事理熟而民物该者,体用周以至也。精神感而上下通者,气化翕以聚也。性情纯以亮,故不讳其所亡以为所有。学问真以约,故不暴其所浅以为所深。体用周以至,故不矜其所短以为所长。气化翕以聚,故不诡其所疑以为所信。不讳其所亡以为所有,故曰无修嫭。不暴其所浅以为所深,故曰无枝离。不矜其所短以为所长,故曰无罅漏。不诡其所疑为所信,故曰无窒硋。若是,则诚之为与视夸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所谓无计数者,天下之所不能捃摭者也。所谓无骈旁者,天下之所不能胶葛者也。所谓无棱角者,天下之所不能毁碎者也。所谓无方体者,天下之所不能揣摩者也。天下之所不能捃摭者,乃天下之所谓大智大辨也。天下之所不能胶葛者,乃天下之所谓大信大义也。天下之所不能毁碎者,乃天下之所谓大勇大刚也。天下之所不能揣摩者,乃天下之所谓大圣大神也。天下之所谓大智大辨,第用其理,勿用其术。天下之所谓大信大义,第用其骨,勿用其貌。天下之所谓大勇大刚,第用其气,勿用其锋。天下之所谓大圣大神,第用其实,勿用其号。第用其理,勿用其术,故曰无计数。第用其骨,勿用其貌,故曰无骈旁。第用其气,勿用其锋,故曰无棱角。第用其实,勿用其号,故曰无方体。若是,则大之为与视细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所谓不争天下之先者,温恭辞让足以有序也。所谓不落天下之后者,发扬蹈厉足以有事也。所谓不出天下之外者,博大中和足以有及也。所谓不入天下之内者,敦懞纯固足以有存也。温恭辞让足以有序,有序此有德,有德此有极也。发扬蹈厉足以有事,有事此有功,有功此有赖也。博大中和足以有及,有及此有象,有象此有誉也。敦懞纯固足以有存,有存此有馀,有馀此有终也。有序此有德,有德此有极,畴其凌杂之?有事此有功,有功此有赖,畴其缺陷之?有及此有象,有象此有誉,畴其惶惑之?有存此有蕴,有蕴此有终,畴其晦塞之?无凌杂,故曰不争天下之先。无缺陷,故曰不落天下之后。无惶惑,故曰不出天下之外。无晦塞,故曰不入天下之内。若是,则简之为与视繁之为也,奚啻霄壤焉?

  於乎!天下之人之纷纷喭喭也久矣!或然其然,或不然其然,或然其不然。或然其然以废天下之所谓不然,或不然其然以桡天下之所谓然,或然其不然以战天下之所谓然。废天下之所谓不然,而不然者寝矣。桡天下之所谓然,而然者慁矣。战天下之所谓(不)然,而不然者横矣。然而然不然,则固人心不死之定论,抑亦凡为天下国家者之明效大验也。是故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趣之以为常,诚故也。齐桓创霸,而德衰于召陵;晋悼复霸,而志怠于萧鱼,夸故也。山不让尘,海不择流,大故也。卫嗣君好察微隐,其国日蹙,细故也。布指知寸,布手知尺,布肘知寻,简故也。秦皇贪于权势,仁义不施,而七庙隳;汉武创制逾节,天下骚然,而孝文之业衰:繁故也。且夫众多之辨,不可毋折以圣贤之意也;叔季之材,不可毋训于典籍之义也。《书》曰:“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惩夸也夫!又曰:“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怀诚也夫!《诗》曰:“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惩细也夫!又曰:“奕奕寝庙,圣人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造大也夫!《书》曰:“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又曰:“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惩繁也夫!《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执简也夫!

  是故君子之于为天下国家也,其至矣!心清而不可惽,体醇而不可以名,纳于事物之所而守其根,周乎天地之间而经纬其情形;施之乎六合而不竭,握之乎方寸而不盈,建之乎一代而不悖,历之乎百世而不更。是故声之缓急出于弦,户之开阖由于枢。揽其要,治其馀。道无两岐,德有独居。能阴乎?能阳乎?能体本抱神以顺于至常乎?能万乎?能一乎?能执其中央而四方就律乎?能壮乎?能老乎?能勿变易而永以为葆乎?能今乎?能古乎?能勿愆勿忘而絜远皇上代之矩乎?勤而有之,勿自朽之;密而思之,勿自疑之;珍之珍之,勿自尘之;敬之敬之,勿自病之。内握专壹,名正事归;霈然施设,靡有是非。则天为命,度地为理;之纪之纲,就其表里。譬彼日月,其光荧荧;譬彼雨露,麻麦以青。如山如河,气象孔硕;如彼鼎彝,不可镵削。

  十蔽

  浮邱子曰:凡为天下国家者,或好察而反障,或好断而反墆,或好勤而反堕,或好强而反降,或好恭而反侮,或好俭而反剥,或好谨而反匮,或好厚而反贼,或好深而反泄,或好安而反颠,是何故也?古今不熟,故习其流、失其源;物我不融,故测其表、失其里;心理不光,故裹其疑、失其信;耳目不实,故贾其欺、失其真:是谓好察反障。可否不详,故执其缪、成其误;缓亟不料,故中其坏、成其灾;客气不化,故逞其敢、成其戾;物议不入,故矜其独、成其枯:是谓好断反墆。严于人事,忨于天事,故天违而人不足以举;精于世事,吝于身事,故身愧而世不足以齐;周于细事,荒于巨事,故巨灭而细不足以该;了于近事,胶于远事,故远塞而近不足以济:是谓好勤反堕。优于出令,短于揆理,故理魗而令不足以盖;优于作焰,短于斟情,故情衰而焰不足以昌;优于弭怨,短于树德,故德替而怨不足以转;优于席顺,短于控逆,故逆积而顺不足以存:是谓好强反降。冠佩虽整,屋漏之精神不整;几杖虽严,梦寐之关楗不严:则神圣何以称焉?粗犷虽删,文物之藩饰不删;耽荒虽戢,丰棱之崖异不戢:则观赡何以副焉?是谓好恭反侮。祖训虽古,风气之蔓引不古;皇躬虽约,科条之虐取不约:则消息何以操焉?国费虽减,群小之渔夺不减;官常虽束,闾井之奢荡不束:则出入何以稽焉?是谓好俭反剥。绳墨之外,毋著一想;眉睫之外,毋见一机;边幅之外,毋行一事:则大猷何以奠焉?众多之场,毋为一先;诘屈之场,毋设一奇;怨毒之场,毋送一难:则妙道何以申焉?是谓好谨反匮。慈祥之说,厥懦弗振;濡忍之说,厥耻弗湔;盘桓之说,厥述弗醒:则直气何以张焉?愚款之计,厥咎弗止;纤啬之计,厥坏弗休;污慢之计,厥悔弗及:则大体何以植焉?是谓好厚反贼。法官高拱,积其绪思,俄而左右侍从载其机缄矣;左右侍从秘其机缄,俄而大小臣僚载其事实矣;大小臣僚讳其事实,俄而儿童走卒载其歌谣矣;儿童走卒收其歌谣,俄而山川草木载其骚杀矣:是谓好深反泄。后王君公喜谈太平,俄而学士大夫发其咨嗟矣;学士大夫工誉盛德,俄而乡邻小民发其愤懑矣;乡邻小民耕凿自守,俄而奸宄寇贼发其跳梁矣;奸宄寇贼芟夷未毕,俄而远裔荒服发其吞噬矣:是谓好安反颠。

  昔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又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是故君子必好学,然后理道得;理道得,然后气质不为灾缪;气质不为灾缪,然后阴阳刚柔适中;阴阳刚柔适中,然后天地之大美萃乎是矣。必好礼,然后节文得;节文得,然后性命不为枝离;性命不为枝离,然后操纵翕辟咸宜;操纵翕辟咸宜,然后古今之大备准乎是矣。

  昔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岂惟弗畔,而天地之大美萃乎是,古今之大备准乎是。尧、舜、汤、武之所以为其君,皋、夔、伊、旦之所以为其臣,莫不胎息乎是,而根极乎是;两仪四象之所以得其和,九州八极之所以得其平,莫不主宰乎是,而旁魄乎是。是故博文约礼生全体大用,全体大用生内圣外王,内圣外王生平天成地,平天成地生兆民庶物。《诗》曰:“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是故君子而不讲于内圣外王之旨,君子而讲于内圣外王之旨,以此思察,匪掎挈伺诈之察,而日月昭著之察;以此思断,匪琅汤凌轹之断,而雷霆震厉之断;以此思勤,匪吏胥劬录之勤,而方皇周挟之勤;以此思强,匪武人趫悍之强,而鲠固慎完之强;以此思恭,匪傀儡描画之恭,而斋庄中正之恭;以此思俭,匪妇姑屑越之俭,而撙节爱养之俭;以此思谨,匪尺言寸行之谨,而百举不过之谨;以此思厚,匪薄忠小信之厚,而九德兼资之厚;以此思深,匪窜端匿迹之深,而江海无涯之深;以此思安,匪循朝保夕之安,而泰山不移之安。《书》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是故十蔽不去,虽有过人之姿,而得罪于古之人;十蔽去,虽际末流之势,而可以为功于今之天下。

  甲权

  浮邱子曰:主不以权自予,而下得而有焉,谓之擅;以权自予,而下仍欲得而有焉,谓之移。下擅主权,其主儡身而不能起;下移主权,其主或知而或不知。且夫或知而或不知,此中主以下之通病,而奸邪所以簸弄其主之妙道胜算也。是故移之云者,巧不可见,秘不可闻,胶不可合,铲不可分。主有先见,移以构煽;主有后言,移以倒颠;主有弗学,移以糟粕;主有不力,移以偃息;裹佞厌忠,移以和同;标治讳乱,移以燕衍;圣己愚众,移以歌颂;废恩任法,移以斩伐。《易》曰:“履霜坚冰至。”言其渐渍以朝以夕也。《诗》曰:“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言其变幻不可踪迹也。

  是故下术太奇,主德乃漓。首漓主德,次僈主职。既漓既僈,我参其半;自半而专,其谁竞焉?国无与竞,乃凶乃魗;乃耸厥奸,乃腾厥垢;乃蜩乃螗,乃稂乃莠。其主如寄,何无何有?虽则如寄,乃饰乃章;外挈空名,惨其中肠。虽则如寄,乃厉乃防;何所据依,而假以强?昔孔子之言曰:“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是故齐桓公岂不一匡九合也?而权移于三子;秦二世岂不席全胜之势、行督责之术也?而权移于赵高;汉武帝岂不创制逾节也?而极移于江充;唐德宗岂不喜猜疑、立制防也?而权移于卢杞;宋神宗岂不锐意图治也?而权移于王安石;明太祖岂不芟薙群雄、平壹区宇也?而权移于胡惟庸。兹六君者,倘所谓处稚而自壮,欲雄而反雌者是耶?

  是故大木成林,必有斧斤。多鱼为渚,必有网罟。怒目横张,必有隘妨。纷端好察,必有蔽遏。轰车竞进,必有坑阱。撑舟乱投,必有逆流。咨心从好,必有悔懊。负气相高,必有訾謷。罴之雄矣,寝皮奈何?龟之灵矣,刳肠奈何?炎炎之威,弗申奈何?屑屑之计,弗中奈何?燕之巢矣,栋焚奈何?蛛之丝矣,网断奈何?諓諓之言,弗信奈何?姁姁之惠,弗亲奈何?《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於乎!无未阴雨之绸缪,而侮之者能勿至乎?侮之者至,而有国有家者之权竟何在乎?

  是故司人巇而吞之,谓之狼;司物巇而敝之,谓之虫。国有狼而以为麟凤,谓之倒;国有虫而以为莫余毒也,谓之懵。是故主不固其关键,不峻其蕃垣,狼乃将群;不时其鞭策,不镜其影衾,虫乃将深。苏其昧,纯其阳,驱其怪,植其常,国乃无狼。操之以表,印之以衷;塞之以初,固之以终,国乃无虫。昔太公之言曰:“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是故主不洗其贪,不伐其聚,狼乃变为虎;不摘其奸,不启其愚,虫乃化为狐。老者郁忧,壮者惊猜;贱者遁逃,贵者崩摧:狼变为虎,乃物之灾。用疑执然,树凡踣特;倒上为下,点白成黑:虫化为狐,乃德之贼。

  是故鲁有三家,晋有六卿,汉有莽、操,唐有武曌:畴不积乎微、成乎显,始乎移、卒乎擅?乃冲乃突,其主茧茧;乃否厥邦,其主有靦。《易》曰:“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允若兹,则忏悔其有及乎?是故为主之道,亟揃狼之爪牙,毋使为虎,尔乃更不可以攫拿;亟披虫之腹心,毋使为狐,尔乃更腾其媚而利其倾;亟塞蝼蚁之穴,毋溃厥堤,而江河以之决裂;亟扫蚊虻之迹,毋聚成雷,而下莞上簟,不得屏息。《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允若兹,则何奸邪之能为乎?是故阴霾不豁,曯以青天;析疑振慝,大权立焉。立天下之大权,居天下之定命,本天下之先觉,作天下之众正,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坐开明堂,恭己不劳。

  乙权

  浮邱子曰:主以权自予,谓之提纲;以权使人,谓之底绩。使人有权,而权毋逼,谓之和平。使人有权,而权毋杂,谓之专壹。和平成度,专壹成业。成度斯贤,成业斯杰。今也不然,使智者图政,使愚者议其然否,一蔽也;使勇者卫国,使怯者操其进止,二蔽也;使仁者活民,使贪者剥其脂膏,三蔽也;使义者砺俗,使顽者毁其制防,四蔽也。於乎!使愚议智,则智不独;使怯操勇,则勇不必;使贪易仁,则仁不遂;使顽恶义,则义不立。智不独则多歧,勇不必则中裂,仁不遂则虚枵,义不立则颠揭。其在《旄邱》之三章曰:“叔兮伯兮,靡所与同。”言人不壹,则权不重也。《小旻》之四章曰:“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言权不重,则事不济也。是故大舜权重,而戮四凶以服天下;伊尹权重,而放太甲以庇有商;周公权重,而诛管叔以光文、武之业;管子权重,而一匡九合尽其长;霍光权重,而汉不踣;诸葛亮权重,而治蜀有方;王猛权重,而苻坚以为五胡之长;李德裕权重,而唐之叛镇止其不良;司马光权重,而扫除新法以成元祐之治;张居正权重,而明之中叶以富以强。

  是故圣哲,上也;豪杰,次也;不能无疵颣而未尝不豪杰者,又其次也。之三等者,钧藉权以行。圣哲权重,然后伸其道焉,尽其材焉。豪杰权重,然后理其术焉,标其望焉。道胜万物,不劳而致太平;材胜万物,操纵翕辟而人不惊。术胜万物,排群疑,捍大难,而毋害其成;望胜万物,为蝇营狗苟所不能桡,而腾其实以蜚其声。《易·大畜》之上九曰:“何天之衢,亨。”君子不有斯遇,而能畅其“舍我其谁”之志矣乎?

  是故识患其一彼一此,伎患其一短一长。彼此出则生曲折,短长参则起忧患。兰艾同科,则香不满;枭鸾并巢,则羽不扳;东西施争妍,则不宁于室;大木小木咸擎,则谁氏之为栋梁?十羊九牧,则亡羊不知所咎;一国三公,则哓哓百辨,而迷不知所向方。是故天下倾挤之惨,其必自于以君子耦小人乎!以君子耦小人,君子必孙必负,小人必骄必胜。君子孙而负,匪人材之福也;小人骄而胜,匪宗祏之福也。商以文王为西伯,以崇侯虎间之;鲁以孔子为司寇,以季桓子间之:于是道德之脉,商不能留,鲁不能昌。唐以郭子仪讨安庆绪,以鱼朝恩间之;明以熊廷弼经略辽东,以王化贞间之:于是兵戎之气,唐不能振,明不能存。《易·师》之六五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贞,凶。”言君子贵其耑任,小人不可参错其间也。

  是故腓大于股,难以步;指大于臂,难以把;人不两立,权不旁假。非其人重其权,谓之虎翼。敬其人壹其权,谓之柱石。考其学断其成,谓之蓄积。丰其力必其往,谓之树立。进止唯宜,疾徐如意,谓之惬适。机会靡愆,气势用壮,谓之裨益。愚心愚目,罔持短长,谓之足式。流誉流泝,罔生爱憎,谓之允誓。且夫君子之与小人,自其是非美丑为断。君子之与君子,自其浅深生熟为断。非好夺是,丑好夺美,谓之不臧。浅好持深,生好持熟,谓之不详。是故天下枝离之缪,其必自于以君子耦君子乎!以君子耦君子,所谓众擎而易举,同舟而共济也,是固然矣。乃其不然者,职有属而材不壹,理有共而气不降,学有差而辨不入,运有舛而功不双。两哲相与,有阴有阳;两桀相使,有员有方。周公旦、召公奭犹不准其疑信,矧乃意忌之人乎?萧和、韩信犹不保其成败,矧乃龌龊之士乎?狄仁杰、娄师德犹不平其短长,矧乃险诐之夫乎?韩琦、富弼犹不泯其异同,矧乃浅佻之子乎? 

  《易·豫》之九四曰:“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言君子德与位隆,朋类在其度量之内也。是故群智群勇,必有其总;群仁群义,必有其的。以圣为总,智勇受裁;以中为的,仁义兼该。凡毋为圣裁、反欲裁圣者,谓之亢;毋为中该、反欲该中者,谓之诳。毋有自照之明,而不至于圣、不适于中,与至于圣、适于中者同堂而语,谓之障;毋有知人之哲,而俾至于圣、适于中,与不至于圣、不适于中者摩肩蹴额而相对,谓之怅。於乎!五岳有长,百谷有王,唯圣唯中,则莫敢雁行。毋机械之,而恂达之,圣之所以裁群智也。毋獟悍之,而果毅之,圣之所以裁群勇也。毋姑息之,而胞与之,中之所以该群仁也。毋专行之,而绳尺之,中之所以该群义也。乃操乃纵,其枢在我;磨礲淬厉,乃无不可。乃上乃下,一以贯之;浸淫变化,乃竟厥施。子思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夫为天下国家,则苦不得成己成物之人而授之权矣。是故无平居格致,则无人物等差;无人物等差,则无操纵上下;无操纵上下,则无力量血脉;无力量血脉,则无丰功美誉。是故无其人,则憾不使古人治今人;有其人,则断断不可使今人古人齐。今人有能伏处而谈尧舜之道,观政而通礼乐之意者,是亦伊尹、周公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伊一周以两之。有能富国强兵,尊主庇民,而擅出众之誉、奏救时之绩者,是亦管仲、王猛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仲一猛以两之。有能聪敏肃给而自任以重,忠纯豁达而精白乃心者,是亦诸葛亮、司马光之亚也,慎无曰兹不足为治也,强欲更觅一亮一光以两之。

  且觅其相当者不得,恶知不觅其相似者以两之?觅其相似者不得,恶知不觅其相反者以两之?众皆逆料其相反,恶知我不且深信其相当以两之?众皆暴白其相反,恶知我不且狠执其相当以两之?然而愈欲两之,则愈不两之。是何也?一之而不两之,言乎君,则为尊;言乎臣,则为贤。《太甲》之言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秦誓》之言曰:“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君尊,谓之一人,统于位也。臣贤,谓之一人,统于道也。统于位者其权正,统于道者其权妙。其权正者物所归,其权妙者神所劳。是故日月并照,不可以成景光;骥騄并驾,不可以骋康庄;田连、成窍,并琴而鼓,不可以为曲;王良、造父,并辔而御,不可以相将。是故百医守病,适足致疑;一夫为功,众作皆庳;千夫舆瓢而趋,尔瓢必裂;一人疾持而走,靡求不得。